韩三千文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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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权知道就算难民中混着奸细与刺客，也躲不过周瑜的双眼，便安了心，然而吕蒙仍给孙权身边派了不少人，将他守着，上岸的百姓都要搜身以防携带机弩利箭。&ldo;我记得十年前。&rdo;周瑜说，&ldo;你哥说过，这一仗迟早会打起来。&rdo;孙权说：&ldo;我记得这话是你说的，你说若官渡之战得胜，此战便将推迟到十年后，如今终于来了。免不了要对战曹子桓。&rdo;&ldo;当年偷了我的兵，助他胜绩，如今你后悔不？&rdo;周瑜说。&ldo;不后悔。&rdo;孙权一抖袍袖，缓缓走上前去，朝着下船的刘备一笑。&ldo;刘豫州。&rdo;孙权不称&ldo;皇叔&rdo;，显然并不想吃刘备那一套，刘备却知道轻重，上前就拜，眼带泪光，颤声道：&ldo;备替荆州百姓，谢过吴侯搭救之恩！&rdo;&ldo;快起快起。&rdo;孙权不等刘备跪下，便上前去扶，然而刘备却铁了心要行此大礼，当场不起，及至朝孙权拜下之时，孙权登时惊了。整个码头上万人跪地，场面极是轰动。孙权回头看周瑜，周瑜马上做了个手势，示意他也跪，于是孙权只得一撩袍襟，朝刘备回礼，两人背脊朝天，在码头上行了个大礼。百姓们俱大哭起来，感激刘备与东吴收容恩德。周瑜满场眺望，在人群里找到了身穿灰袍的赵云，做了个手势，赵云却摆摆手，示意此刻离队不得。一番舟船劳顿，孙权接了刘备，在武将们的簇拥下，亲自迎往府去。周瑜则留下打点迁徙事宜，吕蒙在城东辟出一块空地，供刘备带来的百姓与士兵扎营。足足忙了一天一夜，翌日才全部人撤完，周瑜每天只睡两个时辰，病情又有加重，对着兵簿不住咳嗽。小乔蹙眉道：&ldo;周郎，你得歇会儿了。&rdo;周瑜摆手，冷风穿堂而过，冬来气燥，裹着衣裳，在火炉前小憩片刻。&ldo;北岸兵报怎么说？&rdo;小乔担忧地问。周瑜答道：&ldo;曹操把战船连在一起，以锁链拴着，像是要渡江了。&rdo;小乔说：&ldo;你先睡会儿，起来再劳神罢。&rdo;周瑜唔了声，闭上双眼。&ldo;曹兵来了，还睡？&rdo;孙策一个巴掌拍在周瑜肩上，周瑜登时惊醒了。&ldo;伯符？&rdo;周瑜难以置信道。孙策笑了笑，坐在周瑜案前的台阶上，背朝着他，刚才惊醒的那一瞬间，周瑜甚至来不及看见孙策的脸。&ldo;伯符！&rdo;周瑜险些碰翻了案几，扳着他的肩，要让他转过头，孙策只是不愿意。孙策望着门外的江水，喃喃道：&ldo;公瑾，辛苦你了，你觉得此战能胜么？&rdo;&ldo;我不知道。&rdo;周瑜摇头道，他说，&ldo;伯符，你还活着？&rdo;孙策侧过头，那一瞬间，周瑜看见了孙策的脸。依旧青春年少，意气飞扬，五官轮廓分明，剑眉下压着明亮的双目，嘴唇欲扬未扬，嘴角带着几分玩味的笑。&ldo;伯符……&rdo;周瑜在那一刻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，双目通红，眼泪夺眶而出，声音发抖，嘴唇作颤，他伸出手，去摸孙策的侧脸，孙策握着他的手，笑着勾住他的肩膀。&ldo;哎，哭啥？&rdo;孙策笑道，继而顺势把他揽着，就像他们年少时那样。&ldo;你怕不？&rdo;孙策又问。周瑜摇摇头，眼里噙着泪，怔怔看着孙策，眉眼间带着隐忍与悲伤。&ldo;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。&rdo;周瑜说，&ldo;此战开始时，小乔会带着孩子回富春去，江东若败，我以性命为祭。&rdo;孙策一笑道：&ldo;败不了，怎么这么说呢？你向来是不会败的。&rdo;周瑜握着孙策的手，与他并肩坐在台阶前，看着他的脸出神，他的眉他的眼，他的鼻梁他温润的唇，这些周瑜都记得，九年光阴转瞬即逝，他却未曾忘过半分。&ldo;我爹说，不好战的人，往往要让他战很难。&rdo;孙策想了想，朝周瑜一本正经地说，&ldo;但不好战的人，一旦下了决心，就再也拉不回头了，他会比谁都勇猛，因为他已经退无可退，无路可走。&rdo;周瑜悲伤一笑，说：&ldo;十年前，我与你起争端的那一天，这一战注定就会来临。&rdo;&ldo;想好怎么打了么？&rdo;孙策望望外头江水，又看看周瑜。&ldo;没有。&rdo;周瑜答道，&ldo;没想好，但我不能说，说了，孙权会更慌。&rdo;孙策说：&ldo;别担心那小子，我倒是记得你替我打下吴郡那天晚上，你还记得么？&rdo;&ldo;里应外合？&rdo;周瑜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。周瑜还记得那天夜里，他们牵起了一个熊熊燃烧的蜈蚣风筝，带着火焰，犹如长龙一般，扑向许贡的太守府内，一场混乱中，孙策趁机攻进了吴郡。&ldo;嘘。&rdo;孙策做了个手势，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了那条龙，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。&ldo;周郎？&rdo;小乔推了推周瑜，周瑜猛地惊醒，一身虚汗，猛烈地咳了起来。&ldo;你没事罢。&rdo;小乔焦急道，&ldo;我听到你一直在喊伯符的名字。&rdo;周瑜惊魂犹定，面朝被风卷起的纱帘，全身冷得不住发抖。小乔说：&ldo;喝点药，进里面去睡，你太劳累了。&rdo;周瑜的双眼眯了起来，想起了那天夜里，熊熊燃烧的火龙。&ldo;没事。&rdo;周瑜说，&ldo;不必担心我。&rdo;天色已暗，入夜了，周瑜进房内收拾东西。&ldo;我不走！&rdo;小乔眉眼间带着不忍。周瑜一边收拾小乔的随身衣物，一边说：&ldo;你必须走，不能留在这里。&rdo;&ldo;万一曹军登岸。&rdo;小乔说，&ldo;我带了匕首。&rdo;&ldo;你要让咱们的孩子连母亲也没有么？&rdo;周瑜说。小乔屏住呼吸，沉默不语，周瑜继续收拾包袱，夫妻二人坐在一处，周瑜拂起小乔的额发。&ldo;你回去了，我不会有后顾之忧。&rdo;周瑜缓缓道。&ldo;你梦见伯符了么？&rdo;小乔握着周瑜的手指，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端详他。周瑜点了点头，彼此都没有再说下去，天明时分，周瑜将小乔送到码头，一叶扁舟，载着背上包袱的小乔，以及数名随行军士，顺着长江而下，前往富春。余下一具琴，一壶清茶，一幅羊皮图卷。长江在地图上，仿佛化作那条着火了的蜈蚣风筝，随时要扑面而来。&ldo;八十万大军。&rdo;赵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，说，&ldo;咱们两边加在一起，只有五万，这一仗要怎么打？&rdo;&ldo;大家都在问这个问题。&rdo;周瑜说，&ldo;连死去的伯符都特地问了我一次。&rdo;赵云笑了起来，倚在廊前，抱着胳膊，战靴尖点着地，依旧是一副白铠少年将军的模样，唯一的区别，只有容颜变得更成熟了。&ldo;你老了。&rdo;周瑜淡淡道。&ldo;你也老了。&rdo;赵云说，&ldo;你比我老得快，两鬓都有白发了。&rdo;周瑜说：&ldo;你人老心不老，我人未老，心却已老了。&rdo;赵云上前来，拍了拍周瑜的手臂，在一侧坐下，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，有太多的旧要叙，一时间反而说不出口。未几，那些年的往事，都化作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笑，不再提及。周瑜是先开口的那个。&ldo;你回长坂做甚么？&rdo;&ldo;救人。&rdo;&ldo;救谁？&rdo;&ldo;阿斗。&rdo;周瑜不明白了，赵云说：&ldo;主公的儿子。&rdo;&ldo;唔。&rdo;周瑜说，&ldo;曹丕这么个穷追不舍，想必也是吃味了，可是我不曾见你带着什么阿斗。&rdo;于是赵云给周瑜解释了一番，自己是如何从甘夫人手中接过尚在襁褓中的婴孩，如何绑在胸前，带着出来。脱险之时是黑夜，周瑜并未发现，现在一提起，竟是后怕，又被赵云比划整得啼笑皆非。最后周瑜道：&ldo;刘豫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，你又是图的什么？孤身犯险，还比不上一个小孩儿？&rdo;赵云说：&ldo;那是主公嫡子。&rdo;周瑜只得作罢，收起地图，给赵云煮茶，问：&ldo;怎么破敌？&rdo;赵云耸肩道：&ldo;不知道，天晓得，你不是不怕么？还未曾想好？&rdo;&ldo;你不是也没想好么？&rdo;周瑜反驳道，&ldo;我看你也不怕。&rdo;赵云和周瑜都哈哈笑了起来，笑了一会儿，周瑜又无奈摇头。&ldo;伯符来了？&rdo;赵云问。&ldo;子龙，你觉得人死后有鬼魂么？&rdo;周瑜说，赵云沉默不语，周瑜不等他接话，又说，&ldo;自伯符走后，我本不信鬼神一说，但又不得不相信了。说一千，道一万，终究是自己不甘心，常常盼着伯符进梦里来找我。&rdo;&ldo;九年。&rdo;周瑜说，&ldo;这九年里，没有一夜梦见过他，只有在昨夜，我拿不定主意时，他才托梦前来。&rdo;赵云喝了口茶，依旧没有说话。周瑜又说：&ldo;我便是求着日有所思，夜有所梦而不得；如今来了，又生恐是平日所思过多。&rdo;